这是在李堡村一座可以容纳几千人的土塬子上。这个土塬在已经去世的王枝花老太太门前。所有的土塬、人、音乐与繁华,对于王枝花老太太来讲,都无足轻重。她老人家肯定是微笑着看世界。重视这一切的是我们这些围观的几千名土头土脑糊涂无知怀着莫名兴奋与期待的站在世界边缘的观众。
终于,高举的板子落下了。随着一声清脆的竹板响起,艺班子六七个人手中的笙、笛、铙、钹、唢呐、大鼓同时响起。音乐都是我们所熟悉的音乐,有旧社会的,有新社会的,有古典的,有现代的,有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也有抗日战争时期的,就是没有《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由于这些音乐是伴随几代人成长的,几代人都从音乐中得到了满足,所以几千人屏声静气,听得如醉如痴。听了一段,又是一段;走了一山,又是一山。当首都体育馆的理查德?克莱德曼已经演奏到如醉如痴、与观众情绪水乳交融,禁不住兴奋地用法语说“我再给你们来一段”时,中国山西李堡村音乐场上的名人奎生还没有出场。这是中西艺人的不同,文化的不同,钢琴演奏与唢呐和鼓点演奏的不同。奎生仍在条凳上坐着默默不语地抽着自己的香烟。
终于,在一支曲子演奏到一半时,奎生扔掉烟屁股,站起来,从同伴手中拿过一杆唢呐。他一站起,连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听众都一下觉出,他所有同伴刚才声音嘹亮、争奇斗艳、百花齐放的吹奏,都一下子成了伴奏。所有伴奏的声音,一下子压低许多,缓慢许多,在等待奎生唢呐的吹出。我突然明白,所有这压低与缓慢,是名人在多少次的艺人生涯中磨炼碰撞出来的,肯定有一个由不压低、不缓慢、不等待到压低、缓慢、等待的过程。这是明星与凡人的区别,这是球星与球员的区别,这是伟大作家与一般作者的区别。这个区别是以不平等、压抑许多人的心灵为代价的,但它是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由于有了这压低与缓慢,使奎生唢呐中发出的第一声声响,就格外嘹亮、彻底、撕裂金帛与撕裂云霄,把我们等待已久的心灵,一下子消解和冰释。他吹奏的是什么,已显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吹奏。我们切切实实看到他在吹,听到他吹出的声音,看到他吹奏的风采,我们就满足,得到安慰,与他融为一体,甘愿做他音乐的奴隶,愿意为这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气氛对于我们是多么重要啊,在一种气氛下我们可能是懦夫,在另一种气氛下我们就是英勇无畏的战士。我们甘愿沉浸在这种音乐中,去生,去死,去随这音乐的吹奏者爬过一道又一道的高山,一座又一座的土塬,蹚过一道又一道的冰河,看遍一山又一山的漫山遍野的灿烂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