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偶然谈起杨百万来,世芳道:“他空负半生风鉴之名,一些眼力也没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见了。他说我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产,同归于尽。我坐家的命虽然不好,做生意的时运却甚是亨通,如今这些货物虽不是自己的东西,料贤弟是仗义之人,多少决分些与我,我拿去营运起来,怕不挣个小小人家?可见他口里的话都是精胡说的,我明日要去问他的口,贤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什么言语支吾?”世良道:“我去倒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银子,本利全无,不好见面。”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万,还愁什么一千?明日就当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发些绸缎还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极说得是。”两个睡了一晚,次日是杨百万放银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问他,他决要赖口,说去年并无此话,你难道好替我证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写一张借票,只说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若不借,然后翻出陈话来,取笑他一场,使他无言对我,然后畅快。”算计定了,就写票同世良走去,依旧照前番的规矩,先把票子递了,伺候唱名。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装做失志落魄的模样,走上去等他相。杨百万从头至脚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脸上仔仔细细相了半个时辰,就对家人道:“兑与他不妨,还得起的。”世芳道:“老员外相仔细些,万一银子放落空不要懊侮。”杨百万道:“若是去年借与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会落空的。”世芳道:“原来老员外也认得是去年借过的,既然如此,同是一个人,为什么去年就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难道我的脸上多生出一双耳朵,另长出一个鼻子来了不成?”杨百万道:“论你相貌,是个彻底的穷人,只是脸上气色比去年大不相同。去年是一团的滞气,不但生意不趁钱,还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银子借你,只好贴你打官司;你如今脸上,不但滞气没有了,又生出许多陰骘纹来,毕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这等气色,将来正要发财。你如今莫说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话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须要帮着个大财主,与他合做生意,沾些时运过来,还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单槍独马去做,虽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蝇头小利而已。”世芳被他这些话说得毛骨惊然,不觉跪下来道:“老员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点化众生的,敢不下拜。”杨百万扶起来道:“怎见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来借银子,是来问口的,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员外说着,不但不敢问口,竟要写伏辩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后来卖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带去,错把世良的银子认做本钱,拿去做生意屡次得采,回来知道缘故,将本利送还世良的话,备细说过一遍。世良也走过去说:“去年湖广相遇的,就是这位仁兄。他如今连本利送来还我,我决无受他之理。烦老员外劝他,将货物装回,省得陷人于不义。”杨百万听了,仰天大笑一顿,对众人道:“我杨老儿的眼睛可会错么?”指着世良道:“我去年原说他,随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住。如今折本折出上万银子来,可是折出来的财主么?我又说他不要费一毫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如今别人替他走过千山万水,趁了银子送上门来,可是个安逸财主么?”阶下立着数百人,齐声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说秦兄该下跪,连我们都要拜服了。”杨百万又仰天笑了一顿,对世良道:“这主钱财,你要辞也辞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讲,他若不发这片好心,做这桩好事,莫说三万,就是三十万也依旧会去的。我如今替你酌处,一个出了本钱,一个费了心力,对半均分,再没得说。”世芳道:“既蒙老员外吩咐,不敢不遵。只是这项本钱,原是他借老员外的,利钱自然该在公帐里除,难道教他独认不成?”杨百万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钱一算,连本结个总帐,共该一千三百两。世芳要一总除还,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两,其余的你不曾见面,难道强盗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认不成?”杨百万道:“一发说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两的本利。世芳教人发了几箱绸缎,替他交明白了。杨百万又替他把船上货物对半分开,世良的发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当晚杨百万大排筵席,做戏相待,一来旌奖他二人尚义,二来夸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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